霍青桐：一枝春梅独傲雪

文/白晓野

黑水河之战，霍青桐看出清兵以陈家洛与香香公主为饵的诡计，她拒不发兵，虽细述绸缪，仍惹得左右之人纷纷猜疑，父亲木卓伦更是公开指责她因感情失意、心生嫉妒，因而不顾自己妹子的死活；与之相对的是香香公主仅凭一腔热血充当使者并被对方利用，惹出天大的麻烦，却赢得满堂喝彩。

这是霍青桐最令人佩服并心疼的一幕，比之陈家洛的移情别恋更令人耿耿于怀，无数读者为之愤愤不平。

我莫名的想起了扁鹊与其兄长的故事。魏文王问扁鹊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侯曰：“可得闻邪？”扁鹊曰：“长兄於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於闾。若扁鹊者，鑱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於诸侯。”

扁鹊把医道发挥的悲壮惨烈，长兄却把所有可能的悲喜交加消灭在萌芽状态，因而医术最次者声名远播，医道最佳者少有人知晓。世间事大致如此，登高一呼、热血沸腾、誓同生死是非常漂亮的姿态，思量利弊、冷静部署、不入陷阱虽然高明，却少了点激情的点燃和劫后余生的感人肺腑，显得寡淡无味。因此，读者大可不必为霍青桐抱不平。

金庸笔下多聪慧美丽的女子，然多恣情任性，属于妖女系列。霍青桐不同，既聪明过人，又矜持正派。她不仅精通武艺，亦可指挥千军万马，其才能与见识更胜男子。黑水河之战的布署，竟连赛诸葛徐天宏亦未识破。再加上重情重义，这样的女子，比聪明更胜一筹，她是拥有智慧的。

智慧这东西，往往很难辨识，它又偏偏携带着理性。智慧与理性都是反高潮的，它阻止人们在激情四射、温情脉脉中相互感动与自我陶醉，即使基于更深的爱与激情，表面上却貌似少情，因而难免，在看似平静中，收获汹涌的误会。

在孤立无援中，霍青桐这样祈祷：“现今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连我部下也不相信我，为了要使他们听令，我只得杀人。真主，求你佑护，让我们得胜，让爹爹和妹妹平安归来。如果他们要死，求你千万放过，让我来代替他们。求你让陈公子和妹妹永远相爱，永远幸福。你把妹妹造得这样美丽，一定对她特别眷爱，望你对她眷爱到底。”

这一番心理，在万念俱灰中，仍旧坚毅、善良、克制、宽厚。

在整本《书剑恩仇录》中，霍青桐显得极为孤独。不仅仅是爱情的失意，环绕她身边的，竟无一人是知音。无论红花会诸兄弟，还是部族的亲友，甚至她那有些小孩子脾性的师傅，都有些“腻腻歪歪”。他们相亲相爱，誓同生死，口号喊起来惊天动地，感人肺腑。但遭遇强敌，却是书生意气，一派天真。霍青桐从未表现出“生死与共”的深情，她用她的智慧和理性守护家园和亲人，道是无情实有情。

与金庸小说中大部分执着得有些单薄的女子不同，霍青桐隐忍、自尊、大气，她也放不下爱情，为爱情所苦，却不像其他女子那样，似乎只为爱情而生。

陈家洛看到女扮男装的李沅芷与霍青桐亲热，心中便生了嫌隙，而霍青桐只提醒他“去问问李沅芷的师傅便知”。表面上看，她与陈家洛的错过缘于一场未解释清的误会，实际上却是二人之间的错位：陈家洛需要的是心无旁骛一心依赖她的小娇妻，他自省“心底深处也许不喜欢她太能干”，而霍青桐的智慧与才能恰好阻止她成为一个唯有痴情的女子，她需要的是相视而笑的默契。所以，即使心痛，她也不会死缠烂打或与妹妹争爱，她的矜持，亦是她的自尊和骄傲。

陈家洛后来有过激烈的心理挣扎，他想：“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宁愿相信陈家洛的判断。部落被吞并了，她会活下去，亲人失去了，她会活下去，爱人没有了，她仍然会活下去。

深情未必生死以之。霍青桐这种反悲壮、反高潮、反煽情的性子，让她在金庸小说诸痴情女子中，独树一帜。这或许缘于她长久以来肩负守护部落重任所形成的坚韧和自持。

这样的性格、担负这样的重任，难免委屈，尤其在光彩照人、纯真天然的妹子面前，她偶尔流露的娇柔都很容易被忽略的彻彻底底。黑水河之战，所幸是胜了。如若失败，霍青桐将更加万劫不复。在族人庆祝胜利的时候，霍青桐带着一腔委屈，悄然离开。她也会示弱，只是这“弱”并非风情万种、惹人怜惜，而是清冷孤寂、令人心碎的。

她的深情与伤悲，都远离人群，与抱成一团的亲友们，有着淡淡的疏离。

“长辫垂肩，一身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旖旎如画。”霍青桐这一身的娇艳，在姹紫嫣红的江南，可能并不显眼，然而在西北苦荒之地，却如同寒气未尽时，独自傲立雪中的一剪梅。书中亦说她“丽若春梅绽雪”，这样的姑娘，高洁、坚韧、孤独。霍青桐的美，与梅花一般，与春天既近且远。她被咏赞的太多太滥，虽无孤芳自赏之恨，却仍难求高山流水遇知音之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