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保淳
尽管金庸摆脱不了武侠作家“大男子沙文主义”的传统观念,但其作品中仍不时展露他 对女性的关怀与爱护。前者无须苛求,毕竟受时代所限,后者则可以肯定,并期待新时代的 女性武侠作家能够从女性观点出发加以重塑。金庸的武侠小说成功地塑造了许多令人神往、 可亲可爱的女侠形象,如黄蓉、小龙女、程灵素、任盈盈、小昭、赵敏、王语嫣、郭襄等, 无论角色轻重、主配差别, 读者弱水三千, 取其一瓢, 都能够从中找到符合自己心目中的“情 人”或“自我”的角色,而论者也往往不惜篇幅,详尽、深入地分析这些女子,相关的讨论 至矣尽矣,很难再从这些人物中分析出醒豁人心的新观点。相较之下,金庸笔下的“坏”女 人显然就相对较少, 15 部小说中, 真正意义上的“坏”女人其实并不多见, 而相关的讨论 往往也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几笔就加以带过,精辟而新颖的见解也相对较少。
一、小说中的“留白”
中国的文学、艺术非常重视“留白”,尤其水墨画,以不着一字、不染一色的方式,显 示画作意境的高远、旷邈,以及不尽的文思、风流之意。阅读小说,除了在字里行间句句斟 酌探究,求得作者刻意渲染、表现的命意所在,有时候更得于数墨寻行之外,窥探作者刻意 隐讳、回避的“不落言筌”之处。文字书写如“筌”,“筌”可以获鱼, 但是,“筌”之所得, 往往是可以轻易捕捉的小鱼, 有时候, 真正的大鱼反而不是文字所能尽述、尽知的, 文字之外, 可能别有大海,水深波浪阔,非得乘风破浪,深潜钩沉,才能真正满载而归。《庄子》强调 得鱼忘筌、得意忘言, “忘”的意涵,并非忘记、不记,而是不受有形文字的拘限,格外强 调“言外之意”。
以古龙为例, 古龙的武侠小说中很少有像郭靖一般“为国为民, 侠之大者”的侠客形象,甚至将所谓的“正义”坚持到底的人物也未为多见, 这当然与古龙以“个人主义”为核心观念、 在“五伦”关系上特别着重于“朋友”的思想有关,因此,他的小说主要探讨人性幽微的层 面,直指内心在面对如朋友交往、男女情爱、个人恩怨等“私领域”的人际关系时的矛盾与 冲突等各种复杂的心理变化,而罕见对“公领域”有所着墨。这与金庸小说对家国意识、种 族冲突的格外关注显然是完全不同的,而小说格局的宏阔与纤秀也成了金庸、古龙小说最大 的分野。这当然与金庸、古龙的性格、教育、朋友圈、家庭因素、成长背景等息息相关。因 此,如欲深入研究金庸的小说,就必须双管齐下,不但探讨其“有意识”的文字表述,还要 从其刻意或不经意的“留白”中细窥其“无意识”的内心思想世界, 如此才能表里精粗无不到, 从而对金庸有更深层次的了解。本文就拟以金庸小说对“坏”女人的摹写展开一些讨论。
二、男性视角下的武侠小说— “少女黄蓉”与“妈妈黄蓉”
武侠小说向来是以“侠骨柔情”双峰并峙的主线铺叙情节的,这也是众所周知的武侠小 说的主要内容。“侠骨”,多半体现于男性角色, 以强毅武勇的“阳刚”气质展现出来;而“柔 情”则多展现于女性角色,以细腻深浓的“阴柔”模式流泻而出。女侠是侠义小说或武侠小 说所虚构的江湖世界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尤其是武侠小说,如果缺少了女性角色, 大概就完 全无法展开创作了。 1961 年,台湾地区著名的武侠小说家诸葛青云创作了《夺魂旗》 一书。 诸葛青云的小说向来被归为“才子佳人派”,远绍清代的才子佳人小说, 通常以文武双全的 翩翩男侠搭配美貌多情的女侠搭建起整部小说的架构, 从而细写男侠、女侠之间各种复杂、 多变、微妙的情爱关系。但是, 《夺魂旗》却故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甚至于前半部中 刻意不让女主角常碧云有出场表现的空间,力图营造别开生面、全书无须女主角出现的“正 传”,以奇诡取代缠绵, 这颇能显示诸葛青云一以贯之的“创新”用心, 但无疑是失败的尝试, 因此在后半部中, 还是不得不以女主角常碧云与男主角上官灵的感情纠葛为支线来展开布局。 不过,直到 1980 年之前,武侠小说作家基本都是男性,鲜少有女性作家投身武侠小说创作, 因此, 武侠小说中出现的女性角色通常都是透过男性作家的眼睛去观照、设计的, 说得直白 一些,武侠小说是充满着“大男子主义”的,关于这点,古龙的小说对女性的贬抑与轻蔑表 现得最为明显,就连号称最“尊重女性”的金庸也同样难以避免蹈袭此弊。
我们不妨以《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中差异极大的黄蓉为例,略加说明。在《射 雕英雄传》中,机智灵敏,却又有点刁钻古怪、调皮任性的“少女黄蓉”,是金庸笔下“最 聪明的女子”,也是最受读者青睐的女性角色。在她与郭靖相识、交往,然后共同冒险犯难、 闯荡江湖,并结成爱侣之后,她对郭靖的深情厚爱坚定稳固、无怨无悔,这正是沉醉于爱情 中的女子的共通模式,又何尝不是金庸心中“梦幻式”理想① 的投射?每个男人都有自己心 目中最完美的理想情人, 小说家在创作时,更常有意地将小说中的正面女性角色作“投入式” 的代换,从某个角度来说,郭靖是金庸自身的投射,笨口拙舌、性格敦厚、忧国忧民,以如此 英雄侠客, 配上才情、德、貌俱佳的黄蓉, 岂非人生最完美的爱情结果? 当然, 世事总是难 以如人所愿,藉妙笔生花之文托寓理想,小说虽是虚构的,但内心的愿望却是无比真实的。 金庸与夏梦最终无法结成连理的遗憾,借着郭靖与黄蓉在小说的世界里弥补、圆成。
每个男人都有自己心中理想的“佳人”,春兰秋菊,各有所爱。汤显祖《牡丹亭 ·题词》中谓“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道出了其中的款曲与奥妙。话虽如此,但普天下的男人还 是有某些共同的“钟爱”对象的,古代以“贤妻良母”为标杆,现代大抵可用“成功男人背 后的伟大女人”加以概括—这句话表面上看是在肯定女性伟大而不可忽视的力量,但是, 却极可能是大谬不然的,仿佛女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就是在助成男人的“成功”一般,这显 然漠视了女性的独立性与自足性,难道女性就不能独立成功,只能成为男人背后的推手?这样 的“伟大”是男性定义下的“伟大”,显然违背了现代“男女平权”的价值观。但是,这却是 多数“大男人”口中不愿明说, 而心底奉行不渝的观念, 武侠小说作家罕有能超越此种观念的。
因此,尽管“少女黄蓉”聪敏机智,但她一旦坠入情网, 一切的作为便都是为了郭靖。 多亏有黄蓉在旁襄助,郭靖才能处处逢凶化吉、化险为夷。黄蓉虽有“东邪”黄药师如此武 功高强的父亲,但她自身的武功并不地道,也无意追求什么武学的最高境界,但是,她为了 郭靖, 以美食相诱, 就如洪七公所说,“挖空心思,磨着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1]468 。洪七公 受了重伤,濒危之际,将丐帮帮主之位传给了黄蓉,并传授其只有帮主可学的打狗棒法。当 时丐帮内忧外患,可以仰赖黄蓉的机智与聪明加以撑持斡旋,但黄蓉何曾想过要以千金小姐 的身份厮混于脏臭破烂的乞丐群中,当什么帮主,这当然是事急从权。其实,黄蓉本是有意 将帮主之位传给郭靖的, 但因深知愚鲁的郭靖即便武功再高强, 也未必能胜任“天下第一帮” 的帮主, 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 黄蓉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建功树名的欲望, 故虽击败了杨康, 当上了帮主,但十多年的帮主之位只是虚名, 一应帮务都由鲁有脚代她打点处理。丐帮“忠 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 ,但真正亲身行刺完颜洪烈的却是郭靖。深谋远虑的黄蓉岂 会不知道她身为帮主, 正可成为郭靖的坚强后盾。是以后来的襄阳之战,丐帮弟子是豁出命 去协助郭靖的。郭靖、黄蓉及次子郭破虏最后都战死于襄阳, 郭靖父子或许可以说是“殉国”, 但黄蓉恐怕就只能说是“夫唱妇随”、随夫而殉了。
黄蓉的父亲外号“东邪”,他蔑视礼法, 离经叛道, 却一贯尊崇“忠臣孝子”,且于“民 族大义”丝毫不肯含糊,郭靖、黄蓉镇守襄阳,力抗蒙古大军,黄药师拔刀相助,以自创 的“二十八宿阵法”[1]1605 领兵冲锋。黄蓉自幼聆受庭训,自然也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是, 纵观黄蓉的行事,足见金庸是不愿让黄蓉蒙上这样的色彩的,黄蓉一味以“和”为中心, 凡事讲圆通,面对与黄药师的父女关系、与郭靖的情人夫妇关系、与郭芙的母女关系,甚 至面对郭靖即将成为“金刀驸马”一事,黄蓉都是站在郭靖的立场,希求取得和谐与平衡。 黄蓉为郭靖解说《中庸》里的“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时说道: “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 仁,也不肯亏了气节, 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1]512 这句话对郭靖当然是极大的提醒, 也可能影响郭靖后来见危授命于襄阳城的决定。但是, 这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的事, 黄蓉身为一介女流,却未必非如此不可。以此而论,黄蓉的确不愧为“成功男人背后的伟大 女人”,郭靖读书少,为人愚钝,许多道理都是黄蓉教授给他的,但她绝对不会干涉郭靖的 任何决定。如黄蓉暗示郭靖,在洪七公没有将“降龙十八掌”完全传授给他之前,不要归还 打狗棒,郭靖不愿如此“胡闹”,黄蓉也就依从他了。从这个角度来说,黄蓉的确是地地道 道的“贤妻”。
“贤妻良母”是中国男人自古以来为女性树立的理想典型,金庸身为男性,自然也难以 脱卸这个“包袱”,这也是为何在《神雕侠侣》中黄蓉竟翻转了“少女黄蓉”的形象,逐渐 为读者所嫌厌了。“贤妻良母”的具体作为就是“相夫教子”,当“少女黄蓉”嫁给郭靖,并生下了郭芙、郭襄与郭破虏后,她的角色就转变成“郭夫人”“郭妈妈”了。“妈妈黄蓉”的 职分当然必须以儿女为生活的重心, 且尽其所能地为儿女的未来作盘算, 这点也是“妈妈黄蓉” 与“少女黄蓉”形象差异最关键的所在,并切实地反映在黄蓉对郭芙与杨过的态度上。
黄蓉是在郭靖“华山论剑”后与他完婚的, 在离开桃花岛寻访黄药师的过程中有了身孕, 但生性活泼的黄蓉受到怀孕的拘束,心下甚是不喜。这让我们想到了《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的故事,郑庄公之母武姜因“难产”遭受了不少折磨,因此对郑庄公始终非常反感,埋下了 后来郑庄公与共叔段兄弟阋墙的因子。黄蓉却刚好相反,对长女郭芙百般怜爱,宠溺异常。 郭芙的名字与黄蓉的名字合看,正是“芙蓉”二字,郭芙既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性格也是顽 皮跳脱,不过可能也遗传了郭靖的部分因子,如不怎么聪明。在黄蓉的宠溺下,郭芙骄纵、 为所欲为,又喜欢被人奉承。杨过初来岛上,郭靖欲将郭芙许配给杨过。杨过的外貌、性格 及聪颖几乎与杨康同出一个模子,黄蓉素来就不喜欢杨康,而且杨康神智错乱而死是因为误 击了黄蓉的软猬甲,她难免对杨过有几分防范。黄蓉对杨过与郭芙联姻之事不置可否,而杨 过到桃花岛后由黄蓉教导, 她故意只教他《论语》《孟子》,不肯教他武功;而杨过与武家兄弟、 郭芙起了冲突,黄蓉护犊心切,难免有点偏心,再加上杨过与欧阳锋情同父子,又学到了粗 浅的蛤蟆功,新仇旧恨, 一时齐涌,她对杨过当然是心有成见的。
宠溺、偏心,其实是许多女性在为人妻、为人母后的常态,尤其为了保护子女,往往误 用聪明。《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 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 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此时的黄蓉无疑就是失去光彩 的死珠了。但是, 这样的一颗“死珠”却是为人母的真实写照,“妈妈黄蓉”虽已不再可喜可爱, 却是恪尽母职的“良母”,而这一 “良母”也是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塑造的黄蓉的新形象。 重要的是,金庸虽新塑了“妈妈黄蓉”这样一个未必符合现代潮流的女性形象,使若干新时 代的读者颇有微词,但金庸完全没有任何贬低黄蓉的意思,换句话说,当时的金庸事实上还 是认可这样一个有点偏心、溺爱小孩的“妈妈黄蓉”。金庸所认可的传统的“贤妻良母”观 念以男性的眼光凝视、定义女性,并未赋予女性应有的自觉意识与自主精神,其隐含的“大 男子主义”是相当明显的。
尽管如此, 金庸却并不如古龙般过于蔑视女性, 只是依其浸润已久的传统观念创作出“理 想”的女性形象,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问题之所在。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可以通过他 笔下才貌俱佳的女性角色得知,即使在他笔下的“坏”女人角色身上,也是非常明显的。
最新评论
易筋神功
太垃圾了吧。龙象般诺功呢?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呢?
作者似乎还忽略了一点。书中有说,修炼八荒六合/长春功需要深厚内力为基础。而逍遥派其他的深厚内力的武功恐怕就是北冥神功了。所以童姥至少是5岁入门,学习北冥神功,6岁已有大成便开始学习炼八荒六合/长春功。 另外,书中说逍遥子是70余年功力。取70-79之间,计算中间值75年功力,按书中所述93岁时传功给虚竹,所以无崖子入门是18岁,童姥那时已经21岁,所以童姥比无崖子多修行了16年左右。 关于七宝指环在无崖子那边。合理的估计是因为童姥对爱人不便出手所致。96岁依然痴情,可见一斑。
我觉得独孤九剑是杨过创立的,但是谦虚, 所以雕刻在墙上 用独孤求败的名字, 如果叫杨过九剑太自大了, 剑是属于独孤求败的,剑法是鵰兄教的,而且杨过谦虚
我来支持一下。
现在的金庸茶馆还有活动吗?
其实不止,金庸写神雕,金轮法王的龙象功是很厉害的武功,之后梁书冰河洗剑录的大BOSS宝象法师就会龙象功,结果被金世遗秒了,然后宝象在连城诀里就成了丑角淫僧
写得真好,堪称杨过和金庸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