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晓野
“相思无用,唯别而已,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杨过的这套黯然销魂掌,可谓古今第一奇功。历来武功之创立,或因迷武成痴,或为争强好胜,或怜天下苍生,独不见因“相思”竟成宗师。
然而襄阳对阵金轮法王时,杨过差点忘了身怀绝技。这掌法因思念小龙女而生,待相思之情解除,便失去了威力。这融汇了全真教玄门正宗内功口诀、古墓派玉女心经、九阴真经、西毒蛤蟆功与逆转经脉、丐帮打狗棒法、黄药师弹指神通与玉萧剑法等各家之长的武功,耗尽了情感与气势,得之不易,却是大而无当的。自来各路侠者对武艺之道敝帚自珍,杨过却是弃之如敝屣,创立便是为了失去,果真纵情任性。
汉朝张敞为妻画眉,不仅被同僚嘲笑,还因此丢了官职。儿女情长,历来为大丈夫所不屑。武侠世界里,虽然少了许多礼法和迂腐,但如杨过这般情痴得“气势猛烈、理直气壮”,亦不多见吧。
更何况,这浓烈的感情中,还夹杂着对世俗礼法的睥睨与挑战。超出常度的事情,总是令人慌张的。所以,当《射雕英雄传》里那些闻名遐迩、善恶分明、方方正正的人物遇见杨过时,犹如天宫里闯来了孙悟空,个个不知所措,又别有一番新鲜。
最失常态的当属黄蓉。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虽然在成长为母亲后,多了几分俗世烟火气息,但大部分时间里,她仍然保持着女中诸葛的睿智。绝情谷装疯点化裘千仞一幕,更是闪烁着珠玉的光芒。但唯独面对杨过,她狐疑、警惕、保守。聪明人与聪明人相遇,有三分惺惺相惜的激动,更有七分狭路相逢的提防。向来走一知三的黄蓉看不清杨过的棋路,她紧张地失了分寸。
郭靖更是不知所措。他的世界一向黑白分明。他知道杨康是堕落的,欧阳锋是恶毒的,一灯大师是慈悲的,他与蓉儿的结合不违侠义,不逆礼法,可是他该如何对待杨过呢?虽然他忠厚入骨,也不免为了杨过要娶师父“而宁愿他死了”,更因为亏欠杨过想要砍了女儿的手臂。透过杨过,这位“侠之大者”显现出极僵化拘泥的一面。
全真教遇到杨过,简直鸡飞狗跳。名门正派之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卑鄙、混乱、不堪一击。
但另外一些人却是别样景象。欧阳锋的晚年因为杨过,成为另一番模样。那大概是他最具人情味的几年,因为对这个干儿子的牵挂,而变成一个散发着俗世温情的可爱疯老头。独来独往的黄老邪,在垂暮之年,多了一个喝酒聊天的小友。一灯大师、周伯通、瑛姑、裘千仞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也因杨过之缘终于得以化解,美满团圆。
透过他人,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杨过:他令正统世俗中人感受到秩序的紊乱和恐慌,却又让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奇人异士触摸到一点尘世的温暖。
华山之巅,杨过被封为“西狂”。何谓“狂”也?
黄药师提出收杨过为徒以解除他与小龙女的师徒关系时,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重阳宫中,杨过挟持孙不二,在重阳祖师画像前结为夫妇,要全真教数百位道长,同作见证。
风陵渡口,郭襄初识杨过,跟着西山一窟鬼去见自己心中的英雄。这西山一窟鬼与杨过结怨,竟是杨过为他们的小妾打抱不平,责问他们为何用情不专的缘故。
杨过之狂,已不仅仅是睥睨世俗礼法这么简单。对比他的忘年之交黄老邪可知,黄之藐视世俗礼法,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他压根是无视的,不在乎的,这里面有中年人的骄傲与通透。但杨过之狂,还在于他企图修改礼法。谁定的规矩?我不仅不同意,我还要推翻它,重建它!
这是少年人的狂傲—纵情任性、气势猛烈、超出常度。只有少年人有这种与世俗死磕的态度,这种激烈如狂风暴雨的对抗,既有对世俗礼法的破坏与不屑,又隐藏着渴望世俗肯定与认可的矛盾。
所以,在杨过的身上,你既能看到出尘的孤傲不驯,又闪烁着俗世的狡黠和温情。他不是崇高的、刚强的、令人景仰的人物。相反,他容易轻狂,容易犯错,容易迷失。比如,在他对小龙女情根深重的同时,主动勾引了多少“一见杨过误终身”的好女子?再比如,在误会郭靖夫妇害死了自己父亲的时候,没有弄清来龙去脉就企图与敌手勾结,害郭靖性命。
少年人,不免在磨难中成长。杨过的幼年,丧失了能够建立起安全感的一切机会。父母双亡,桃花岛的猜疑,全真教的凌辱,足以让一个笨拙的孩子更加麻木,却能让一个敏感的孩子走向暴烈。他始终遵循着一个简单而热烈的原则:“你对我好,我便喜欢你;你对我不好,我便恨你入骨。”遇到小龙女,他感受到了另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即你不用寒毛竖起地随时准备与全世界作战,他学会了放松;遇到郭靖,他见识了坚韧不拨的信念和毫无动摇的是非曲直观,虽然郭靖迂腐,但他的稳重中和了杨过的飘忽不定;遇到郭芙,他在断臂的残缺中迅速成长,气势如虹般,直贯长空。
十六年,杨过成长为神雕大侠,仍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襄阳为郭二小姐庆生与击毙蒙古可汗两大场景,浓墨重彩,既闪烁着英雄主义的恢弘,又有我们最熟悉的少年杨过的炫耀与夸张。襄阳庆生,是杨过自编自导的一场名为“我最闪亮”的个人秀,守城大战中,他可以居高临下的戏弄郭芙:“行,给我磕三个响头,我救你的丈夫。”《神雕侠侣》至此,杨过完胜。他没有避世隐居,也没有融于世俗,他用自己的强大,让曾经质疑他拘束他的俗世礼法全都闭了嘴。
十六年,依旧少年郎。这也许是十六年后,绝情谷底,杨过在绝望的悲伤中仍能纵身一跳的源动力。骨子里,他仍旧狂傲、激烈。这是一场被拉长了十六年的青春,他牺牲一切可能,去成就青春时代刻骨铭心却阻力重重的爱情。这也让这场劫后余生的爱情扑朔迷离,似乎充满无限可能。
借用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一句话:我不爱那些没有缺憾、不曾失足或跌倒过的人。她们的美德没有生气,价值不高。生命从未向她们展现过美。
我喜爱杨过的缺憾与生气,在很容易被暮气笼罩的传统中国,他是一抹灵动的颜色,是一篇精彩的“少年中国说”。
写得真好,堪称杨过和金庸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