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孤注一掷的爱情

文/白晓野

金庸描写赵敏的相貌，说她“面莹如玉，眼澄似水，笑意盈盈。双目黑白分明，灵亮慧黠，炯炯有神。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是一种毫无扭捏的畅快气质，还透着万事由我的任性和运气。

比起身世堪怜的小昭、殷离和周芷若，赵敏拥有的几乎有些张扬：王族出身，父兄溺爱，相貌极美，才智双全，性格爽朗、雄心勃勃。万事皆备，只缺一场挫折。

以她的身份，唯有爱情不可强求。可偏偏，她拥有爱情。张无忌虽然与四女纠缠不清，但与小昭似兄妹、似主仆，与殷离似玩伴，与周芷若似朋友，唯独与赵敏在一起时，方有恋人之间的气息，那样的纠结、不舍、打趣与爱恨交织，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中国女子多含蓄，所以喜欢赵敏的读者多羡慕她对感情的直率追求，不掩饰，不犹豫，大大方方，甚至霸气侧漏。不过，这也不是赵敏独有的特点，金庸笔下不乏勇敢逐爱的女子，赵敏为何尤其惹人注目？或许是因为她身为异族女子所天然具有的豪气，或许是因为赵敏的性子里，多多少少有些赌徒的气质。

灵蛇岛上，张无忌不敌波斯使者，赵敏手持锋利的倚天剑，使出“玉碎昆冈”、“人鬼同途”、“天地同寿”三招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一招比一招惨烈，端得不要性命的架式，不过为了“张无忌情致缠绵的抱着殷姑娘”，她这一拼命，登时让张无忌心神激荡。

更经典的当属三十四回《新妇素手裂红裳》，赵敏大闹张无忌与周芷若婚礼现场。书中写，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此情此景，多数人能做得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内心多少酸楚。赵敏却道：“我偏要勉强。”这五字宣言当真是神来之笔，把“不勉强”背后的无奈姿态暴露的毫不留情，把一点故作的淡然击得粉碎。其实谁心里没有奔腾过这句话呢，所惧的，不过是更惨烈的后果和难堪。赵敏这一赌，当真是赌上了自己所有的尊严与希望。

幸好，赵敏手中握有谢逊下落这样的有效信息，幸好，张无忌是个可以要挟的人。不过，结果未展现之前，谁也不会有必赢的自信。以往看这一段，从来没有为赵敏担心过，只为她的果敢干脆直乎过瘾。如今再看，想想她的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无端的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赵敏的情感之路，表面上给人的感觉很明朗、主动且强势，换一个角度则不然。

绿柳山庄的地牢里，张无忌为救人，情急之下“抓起她左脚，扯脱了她的鞋袜，以手指爬搔游伴足底，令她周身酸麻，如几千万只跳蚤同时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一般”，赵敏又是笑又是哭，然后屈服了，心中生了异样的感觉，“似乎想他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这一幕写得危急凛然又旖旎暧昧。温柔的强迫、无邪的侵犯，最易滋生男女之情，对女性尤其如此。对赵敏来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她是这样促不及防的被动陷入了爱恋。

像她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女子，要如何面对情动之后的困境呢？他们之间，不仅没有相处与和解的机会，更隔着民族立场的对立。论可能性，张无忌与赵敏才是希望最渺茫的。

于是，便有了赵敏的强求与叹息：

她设下计谋，提出三个条件，企图创造机会，增加相处的时间，消解彼此的障碍。她的行为总有一丝强求，每一次似乎都是这样的场景：敏敏坚定的说：“我要这样！”张无忌不以为然的回：“何必非要这样。”真是替绍敏郡主心酸。

当张无忌说出“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时，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又是温柔又是失望，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

她会独自遐想着：“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甚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民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

她总爱骂张无忌“小淫贼”，饱含爱恨嗔痴怨，看得出，对绿柳山庄地牢里的情动，她有一丝怨恨，有一点无奈，却拥抱着痛楚，庆幸当时的发生呢。

灵蛇岛归来，赵敏的绝望日近巅峰。旧的障碍没有解除，新的误解已然种下。杀人夺刀的罪名太大，任是赵敏已明了张无忌爱她，心中却涌现出无力回天的沮丧。

与张无忌一起等待见谢逊时，她“吃了一会，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吃了几口，抛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见到张无忌与周芷若亲热，她“恨不得当时便死了，恨不得从来没生在这世上”。

小酒店相逢的一幕，赵敏流露出销魂的绝望。她坐在二人对饮的地方，仍是摆着两副碗筷，她说：“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她连连道恨，恨自己生在蒙古帝王家，恨眼前令她欲罢不能的“小淫贼”。

那个气定神闲，玩弄天下英雄于股掌之中的绍敏郡主，在决定“勉强”之前，是这样的万念俱灰。这或许是她孤注一掷的勇气来源。心怀希望，则必然有犹豫有纠结有胆怯，绝望才会不再考虑可能，只放手一搏，赌绝壁逢生的微弱概率。

她赌赢了。武侠小说真是美丽的童话呀，为了成全她，芷若疯狂、江山覆灭、英雄退隐。

赵敏的明艳与豪迈固然迷人，但我更愿意看看她的另一面，她的茫然失措、脆弱无助时的悲伤和想要强求命运的非理性里，藏着爱情的真正滋味。有苦涩，有甘甜，有酸楚、有痛感，有晕眩，五味杂陈，能让坚强的人柔弱易伤，也让柔软后的心再度拥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的这种柔与韧，是许多人渴望而不得的梦想。